观点|印度尼古丁政策专家:烟草价格弹性,一个被滥用的神话?
2025-10-3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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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篇观点文章由 Samrat Chowdhery 投稿至 2Firsts,挑战了烟草价格弹性(Tobacco Price Elasticity, TPE)的逻辑假设。他指出,高额烟草税往往并未真正降低吸烟率,反而加剧了对弱势群体的伤害并助长了非法市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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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由作者授权 2Firsts 发布。文中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立场,不代表 2Firsts 的观点或立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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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点速览


1.  烟草价格弹性(TPE)过于简化: 虽被广泛视为控烟工具,TPE 却将复杂的尼古丁依赖(nicotine dependence)问题简化为价格与消费之间的线性关系,忽视了心理、社会与结构性因素。


2.  高烟税引发意料之外的后果: 在澳大利亚和欧洲等国家,烟税飙升催生了黑市、犯罪活动增加,以及巨额税收流失,而健康收益却不成正比。


3.  弱势群体承受最大压力: 无法轻易戒烟的低收入者与心理健康障碍者,不仅要面对生活成本上升,还承受持续吸烟带来的社会污名;而政府极少将烟税收入用于戒烟支持。


4.  财政动机凌驾于健康目标之上: 在经济困难时期,政府依赖烟草需求的“非弹性”(inelastic demand)来获得稳定收入,实际上是将依赖变现,背离了公共健康初衷。


5.  全球吸烟率下降停滞: 尽管征税强度加大,自2000年以来全球吸烟率年均仅下降 0.46%。若无有效的减害措施和戒烟支持,预计将有 3 亿人死于烟草相关疾病,且多数来自贫困国家。



烟草价格弹性:一个被滥用的神话?

Tobacco Price Elasticity: A Convenient Myth?


作者:Samrat Chowdhery

(作者为一位常驻印度孟买的尼古丁政策专家)


全球卫生机构(如世界卫生组织)一直将提高烟草税(tobacco taxes)誉为“减少吸烟最有效的单一工具”。该政策建立在烟草价格弹性(Tobacco Price Elasticity, TPE)的经济学原理之上,即价格上涨会导致消费下降。权威研究与普遍共识认为,在高收入国家该弹性约为 -0.4(即价格上涨 10%,消费下降 4%),而在发展中国家则可能高达 -0.8。


这一政策逻辑形成了一个简单、有力且极具政治吸引力的叙事框架:通过单一杠杆(价格),即可同时实现公共健康目标、增加政府收入、并推进社会公平。其中最关键的道德论证,是将其定义为一项“有利于穷人”(pro-poor)的干预手段,理由是低收入群体对价格更敏感,因此更可能戒烟,从而获得最大健康收益。


然而,这种简化叙事掩盖了背后深层的复杂性与矛盾。将如尼古丁使用(nicotine use)这类具有生物—心理—社会特征的复杂问题,完全框定在经济学框架内,使得公共健康倡导者将“依赖”的真实体验,转化为了一个关于价格与数量的直线函数。


这种以“公共健康”为名义的依赖货币化(monetization of dependence)过程,忽视了吸烟的社会语境、许多吸烟者缺乏可行替代方案、行为适应的非预期后果,以及正在形成的强大市场对抗力量——全球各地的经验已清晰揭示了这些失败。


一个公共卫生机构普遍回避承认的事实是:当该政策因不断提高烟税而被推向极端时,吸烟者并不会因此简单戒烟,而是选择“适应”(adapt)。


政策效果究竟如何?


在全球烟草税率最高的国家之一澳大利亚,该政策的效果已经减弱。尽管吸烟率有所下降,但这一趋势并不能完全归因于税收提升——即使在未有显著加税的时期,吸烟率同样在下降,这表明更广泛的社会态度转变、文化规范的变化,以及无烟区政策(smoke-free area laws)等因素,在降低吸烟率方面起到了显著,甚至是主要的作用。


高烟税的另一种副作用,是催生了一个庞大的非法烟草市场(illicit tobacco market)。2022–2023 年间,该市场造成了约 14.3% 的“税收缺口”(tax gap),相当于 27 亿美元的财政损失,并通过迫使用户转向廉价、无监管的替代品,直接破坏了公共健康目标。此外,截至 2025 年 8 月,澳大利亚已记录超过 250 起烟草店被投掷燃烧弹(firebombing of tobacconists)的案件。当一包合法卷烟中,80% 至 90% 的零售价格来自税费时,便为犯罪网络创造了巨大的利润动机。


类似地,尽管欧洲地区的烟草税同样位居全球前列,但根据世界卫生组织最新数据,欧洲已成为全球吸烟率最高的地区:26% 的成年人口仍在吸烟,其中 15–24 岁的欧洲年轻人吸烟率高达惊人的 29%。高价格迫使消费者转向更便宜的产品,如自卷烟(roll-your-own tobacco)或黑市产品,据估计,2023 年仅这一类税收流失就给欧洲各国政府造成了 116 亿欧元的损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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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表展示了 2000 年至 2025 年全球各地区烟草使用率的趋势。东南亚地区降幅最大,而欧洲则预计在 2025 年吸烟率最高|来源(Source):世界卫生组织《全球烟草使用趋势报告 2000–2024》及 2025–2030 年预测。数据由德国之声(Deutsche Welle, DW)发布。


尽管上述政策已显现诸多失败迹象,欧盟仍计划通过修订《烟草税收指令》(Tobacco Taxation Directive)进一步提高税率。若该措施全面实施,预计将新增 150 亿美元税收收入。这笔新增收入很可能将流向那些仍严重依赖烟草税的东欧国家,同时也将进一步推动有组织犯罪的扩张——尽管包括荷兰在内的一些主要经济体已经报告,烟草税上涨并未带来额外财政收益。


该修订提案不仅建议对本已难以负担的卷烟将消费税翻倍,还计划扩大征税范围,对更具安全性的尼古丁替代品(novel and safer nicotine alternatives),如电子烟(e-cigarettes)、加热烟草(heated tobacco)以及尼古丁袋(nicotine pouches)征收重税,目标是防止产品替代(product substitution)。这一举措揭示了所谓“健康导向征税”的彻底失败——它就像是在着火的剧院里再泼一桶汽油,同时还封锁了所有出口。


惩罚最脆弱的人群


这类政策最严重的影响,落在了边缘化的低收入群体身上。他们无法简单地“说不”,在日常生活中已难以负担基本必需品,如今还要背负持续吸烟所带来的社会污名,这一切都进一步加剧了他们原本就沉重的生活负担。


在这一群体中,还有患有注意缺陷多动障碍(ADHD)和精神分裂症(schizophrenia)等精神健康疾病的人群,他们的吸烟率极高。有证据表明,他们往往通过吸烟“自我用药”(self-dosing)以缓解症状,因此他们几乎不可能完全戒断尼古丁使用。而且,这一群体通常经济极为困难。在没有可行替代方案的前提下提高卷烟价格,只会迫使他们削减食物、衣物、住房等基本生活支出,而不是减少烟草消费。


与此同时,黑市的崛起正直接破坏这一政策的两大目标。首先,它通过廉价替代品充斥市场,削弱了公共健康目标,使年轻人更容易开始吸烟,也让现有吸烟者更难戒烟,从而进一步恶化公共健康状况。其次,它严重破坏了政府税收。每卖出一包非法卷烟,就意味着国家少收一笔税,导致数十亿美元的财政损失。原本旨在“创收”的政策,最终却反而成为资助有组织犯罪的工具。


经济衰退下利用烟瘾维稳财政

Monetizing dependence in downturns


经济困境时期,更能揭示该政策扭曲的逻辑结构。公共健康论点假设需求具有弹性(elastic)——即价格上涨会促使人们戒烟;而财政论点则建立在相反假设上:烟草需求是非弹性的(inelastic),大多数尼古丁依赖者将不得不吸收价格上涨带来的负担,从而为国家财政带来稳定收入。


这一财政优先逻辑在疫情后的经济复苏期表现得尤为明显。过去几年中,在全球通胀达到 30 多年来最高水平的 2022–2023 年间,就有超过 35 个国家提高了烟草税。表面上这些措施是为了“加强财政基础”,实则是在利用烟草的成瘾特性(addictive nature)来获取可预测的财政收益。这一转变,将烟草从一场公共健康危机变成了一个战略性财政资产(strategic fiscal asset)。


而在这些宏观经济计算中被彻底忽视的,是普通的依赖者(dependent consumer)。他们承担着财务惩罚,却几乎得不到任何帮助。最能揭示该政策真实动机的,是各国系统性地未将烟草税收益再投资于戒烟项目,或帮助用户过渡至危害更低的替代方案的事实。


被撕毁的契约


根据世界卫生组织《2023 年全球烟草流行报告》(WHO Report on the Global Tobacco Epidemic, 2023),仅在 2020 年,各国政府就从烟草消费税中获得了 3670 亿美元的收入,但用于烟草控制(tobacco control)的支出却仅为 16.3 亿美元,比例仅为 0.44%。更令人震惊的是,这其中约 85–90% 的控烟支出发生在高收入国家,而发展中国家却聚集了全球 80% 的吸烟人口。


以印度为例,该国每年烟草税收超过 90 亿美元,但仅将其中不足 0.07% 的资金用于国家烟草控制项目(National Tobacco Control Programme),且这笔预算中的 70% 实际上也未被使用。这种破裂的伦理契约(ethical contract)清楚地揭示:烟草税本质上并非一项健康政策,而是一种累退性税收(regressive levy),从弱势群体中抽取财富,以弥补国家一般性财政支出。


烟草价格弹性(TPE)这一概念本身或许并非完全虚构——确实有证据表明,在 20 世纪 70 和 80 年代,高收入国家吸烟率高企,当烟草危害首次被公开时,很多人确实通过加税而戒烟。但将其作为解决烟草依赖问题的万能药方(cure-all)则大错特错。该政策的有效性范围最终仍由国家的经济需求所决定——在经济繁荣时作为健康工具,在衰退时期转化为财政工具,成为一个将“依赖变现”(monetizing dependence)的便利借口。


健康税:从失败走向更糟


尽管烟草税政策在多国呈现成效不佳甚至失败的局面,世界卫生组织(WHO)仍在近期提出将“健康税”(health taxes)的范围进一步扩大,计划对多种所谓“罪恶商品”(sin goods)征税,包括含糖饮料(sugary drinks)和酒精(alcohol)等。这种扩张极可能导致类似后果:有组织犯罪(organised crime)和黑市的进一步增长,同时对贫困人群产生更严重的负面影响。


一个真正有效的战略必须超越这种单一维度的做法。在征税的同时,必须通过法律手段强制将部分税收收益再投资于戒烟支持(cessation support),并为烟草使用者提供多样化的戒烟途径(quit pathways),包括通过差异化(differential)与风险比例化的税收(risk-proportionate taxation)引导用户转向减害替代品(harm reduction alternatives),并严肃对待打击高税率不可避免引发的非法交易。


否则,烟草税将继续作为一项虚伪的财政政策存在,披着公共健康干预的外衣。

Without this, tobacco taxation will remain a cynical fiscal policy masquerading as a public health intervention.


严峻的预测


除了 WHO 主推的加税措施,其控烟政策框架 “MPOWER” 下的其他手段也同样收效甚微。这意味着,在即将召开的 WHO 全球烟草大会(FCTC COP11)上,亟需提出新的应对策略,而不是继续加码已被证明无效的路径。


自 2000 年以来,全球吸烟率年均下降仅为 0.46%。若照此速度推进,至少还需 32 年,才能将全球吸烟率降至 5% 以下。在此期间,预计将有 3 亿人死于烟草相关疾病,其中大多数来自贫困国家。


作者Samrat Chowdhery为常驻印度孟买的尼古丁政策专家。文章内容采纳了渥太华大学法学院兼职教授 David Sweanor 的意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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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键词: 烟草